何兆武先生那一代人聊胜于无的自由
《上学记》:何兆武先生那一代人聊胜于无的自由
文/谢志浩
前一段时间,梳理北京大学哲学系史料时,陡然注意到三位出生于1921年的学人——张世英、汪子嵩和何兆武。
在百年中国学术地图中,张世英、汪子嵩和何兆武,属于比较尴尬的一代。比起第三代学人钱钟书、费孝通、季羡林,要小十来岁;比起以李泽厚为代表的第四代学人,大十来岁。张世英、汪子嵩和何兆武到西南联大读书时,钱钟书、费孝通已经成为青年俊彦,教书育人。
志浩觉得这种尴尬,最主要的还不是来自年龄,而是来自所接受的教育。李泽厚小张世英、汪子嵩和何兆武十来岁,1950年入读北京大学,尚在建构自己的知识结构,伴随着院系调整,可以与时俱进。张世英、汪子嵩和何兆武则不然,他们完整系统接受了“资产阶级教育”,只有洗涤所曾经接受的观念,“以今日之我战昨日之我”,才有可能跟上时代的步伐,成为无产阶级的一员。
何兆武先生的《上学记》,最精彩的神来之笔,就是在外漂泊了十二年之后,二十八岁的何兆武回到北平,在妹妹和妹夫的建议下,来到颐和园以东的西苑——华北人民革命大学,重新当起了学生,这一次主要不是文化课,而是政治学习。作为旧时代过来的知识分子,不曾到过延安取经,不曾在华北联合大学就读,没有一番洗心革面、脱胎换骨的改变,怎么可能迎接如日方升的新中国呢?
华北人民革命大学,先生多来自华北联合大学,学生多为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、北平师范大学的师生,何兆武在这里遇到了大作家沈从文、批评家李长之先生。华北人民革命大学,简称“革大”,这里与何兆武曾经读书的西南联合大学一样,也经常请名人讲座,只不过,不一样的是缺少了自由。革大的学员,一人一个小马扎,“台上的人一般都很能讲,动不动就四五个小时”,这哪里是讲座,简直是在用大炮轰。
何兆武在“革大”有位同班同学,是胡适先生的二公子——胡思杜,胡思杜并没有跟随父亲漂流海外,站在新中国的立场,与父亲划清界限,表态发言批判过胡适先生。不过胡思杜发言批判自己的父亲,到底有多少话是真诚的,何兆武持有怀疑的态度。
何兆武在革大的学习,收获如何呢?“在革大培训了大半年,和联大时候不一样,没有哪位老师或同学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。我想除了学习时间短,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,解放后的人北大说真话,说的全是标准的、一样的语言,冠冕堂皇而又少了个性”。1950年夏天,何兆武胜利完成学业,在华北革命大学毕业了,毕业证书上有校长刘澜涛的签名。
其实,何兆武还是有收获的,“我是1949年9月初入的革大,算是建国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,恰好搭了末班车,年满以后算离休”。坐地铁不买票,每月可以报销一百五十公里的“打的费”,看起来,这半年多的学习,似乎不像何兆武所说,只赔不赚。
新中国要是等着李泽厚成长起来之后,依托1930年出生的一代建立新学统,怕是远水不解近渴,有些来不及了。所以,比李泽厚大十来岁的何兆武、张世英、汪子嵩,经过各种形式的“洗澡”,还是要为新中国所用。张世英1945年前后,接触了闻一多先生,耳濡目染,也由一位只拉车,不看路的书生,逐渐转化成为左倾进步青年。只不过,纤绳荡悠悠,西南联大曾经给予何兆武、张世英、汪子嵩的学术和自由,沉入了地下,断线与决裂,在八十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中,历史归去来,沉埋于内心深处的自由,才重新被激活。
随着台海两岸关系的解冻,台湾学人的信息,传到了大陆,“惊呼热中肠”,回首平生,走过的路,见过的人,做过的事,读过的书,上过的课,旧人旧事,也需要重新打量一番了。
殷海光就是这样一位同学。殷海光在西南联大上学时,叫殷福生。这是一位铁杆国民党的粉丝,以国民党的立场为立场,以国民党的是非论是非,哪位同学,要是说国民党的不是,殷海光肯定迎头痛击,国民党做了那么多没有道理的事,但,这位殷海光同学,百般回护,以至于达到了胡搅蛮缠、荒谬绝伦的地步,令不少同学,怒目以对,在同学中,留下了很坏的印象。
汪子嵩在张建安采写的回忆录《往事旧友,欲说还休》中,专门有一节谈到殷海光。殷海光1942年西南联大毕业之后,读金岳霖先生的研究生,有一段时间,汪子嵩和殷海光同住在联大的一座茅草宿舍,四十个人同住一间宿舍,算得上一间超级宿舍了。志浩初中住校,十七八位同学住在一间大通铺,已然拥挤不堪。西南联大很有意思,因陋就简,宿舍的习惯,似乎来自北大。“拉根钢丝,用布帘子隔开了。住在一个宿舍的人,有的认识,有的不认识。”
汪子嵩接着说:我和殷福生从来没有往来,但他在那边高声谈话,我在这边都可以听见。有几次听见他批评民主运动,批评……,我便有了这样的印象:这个人即使不算“反动”,至少也是“落伍”,对他没有好感。后来,他到了台湾,成为著名的自由主义思想家,对蒋介石的专制统治持特别尖锐的批评态度,因而受到种种压制。他在台湾很受青年欢迎,好多有名的学者都是他的学生。我读了几本他的著作,发现自己过去对他的看法实在是偏见。(《往事旧友,欲说还休》,第62页)
何兆武在《上学记》中,也专门有一节,回忆这位滔滔不绝的殷福生:人的一生很难说,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了。有一个比我高一班的同学叫殷福生,哲学系的,当年在学校里是个大右派,整天骂共产党,而且好几次时事讨论会上都站起来公开地骂。那时候,国民党总骂共产党“游而不击”,殷福生也骂共产党“躲在延安,摆出一副超然的姿态”等等,和国民党的论调完全一样。这在当时校园内是非常之罕见的,至少我所见到的只有他一个。同学中左派比较多,自由主义就更多了,大多数人对共产党都有好感。虽然没有具体的认识和感受,并不十分理解,而且真正拥护的人也不多,但大多是同情,认为共产党为国为民,是真正要求民主的。即使三青团的骨干分子也很少像殷福生那样赤裸裸地反共,所以我们都讨厌他,认为他就是法西斯。
汪子嵩和何兆武,在西南联大,还是可以代表大多数的,我想汪子嵩的学弟张世英,对殷福生的看法,大体也差不多。这位殷福生,简直是一位“万人恨”了。有一回,冯友兰先生的《中国哲学史》,只要冯先生让大家发言讨论,殷福生就滔滔不绝,慷慨陈词,何兆武的印象是,还挺唬人的。问题是殷福生还不止于此,还放大招,讲完之后,还要骂人:记得有一次骂胡适,说:胡适这个人,一点儿哲学都不懂!
可出人意料的是,殷福生到了台湾以后改名叫“殷海光”,走的却是胡适那条路,反对国民党,成了自由主义的一面旗帜,是台湾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导师。
赵俪生抗战之前在水木清华读书时,校园政治,已经由静水深流,变成暗流涌动了,但是,在水木清华,似乎还没有这么突出,在艰难的国运中,西南联大的校园政治,伸向了宿舍,以至于影响到日常生活。这也是时代使然吧!殷福生这么一位在同学眼中法西斯式的人物,成为台湾戒严时期自由主义的燃灯者。反对国民党专制的西南联大校友,在历史的紧要关头,响应历史的先声,站在了追求自由的行列,却在一段时间,失去了学术自由;西南联大的大右派殷福生,在台湾擎起自由的大旗,成为自由主义的精神导师,这对何兆武、汪子嵩、张世英三位老同学,有不小的触动吧!
何兆武1921年出生于北京,幼儿园、小学、初中都是在北京接受的教育,高一暑假,北平沦陷了,何兆武的高中教育,只能到万水千山之外的长沙和贵阳完成了。
何兆武上小学时,先后经历了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两个时期,在何兆武看来,前后两个时期的统治有很大的不同。当时,还是小孩子的何兆武,对国体和政体的变化,并不敏感,这是政治家关心的问题,小孩子敏感的是,党义和国歌,以至于,何兆武在人生的晚霞,还在思索个中奥妙。
我做小学生时,北伐以后就有了政治学习,“党义”和革命史是学校里的公共课,要背诵三民主义。
国民党有意识形态灌输,开口三民主义、闭口三民主义,就跟我们解放后整天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一样。但之前完全不是这样,北洋军阀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,这是和国民党时期最大的一点不同。
北洋军,排队唱军歌,唱的是:三国战将勇,首推赵子龙,长坂坡前逞英雄。
再比如国歌,中国古代有个《卿云歌》,“卿云烂兮,纠缦缦兮;日月光华,旦复旦兮”,萧友梅为它谱了曲子,这就是北洋时期的国歌。20年代末国民党北伐,国旗和国歌都改了,五色旗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,国歌里唱:“三民主义,吾党所宗,以建民国,以进大同。”这就是我们小时候唱的第二首国歌。(《上学记》第11页)
值得再说一句的是,《上学记》的序和后记,有意无意,把普普通通、本本色色的何兆武拔高,葛兆光先生所做序言的标题——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幸福和自由,其实,读过《上学记》,何兆武当年,拥有的自由,并不太多,但,聊胜于无。
(2017年7月30日,书菜楼)